【巍澜】界（五）
赵云澜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泡在水里，放弃了挣扎，由着它浮浮沉沉，一会儿看见一片白光，一会儿是窒息般的黑暗。
浮出海面的时候，他看到无数个沈巍的样子，走马灯似的，层层叠叠，温和的。
没入黑暗的时候，他听到沈巍的声音，温和的、愤怒的、喜悦的。
“你将来是要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的，就不要跟我这种小混混玩一块了吧。”
“云澜，你怎么在这里？这是你来的地方吗？”
“赵云澜，你不是问，我对你什么感觉吗？我现在可以告诉你，可是你别后悔。”
“我喜欢你。”
“我可以假装认真学习，也可以每天晨起早练，可是喜欢你，我藏不住。”
不对，你藏住了，而且藏得很好。
赵云澜心想。
“沈巍这档案有点神奇啊，明明初中成绩还是吊在车尾的，到高中跟换了个段位似的，噌噌噌往上飙啊。”
祝红翻着档案，拿起来敲了敲桌子，这个响动还不足以震醒打了麻醉还在晕睡的赵云澜。
“你也发现了？该不会是初中的时候经过我们老大的爱的感化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吧。”郭长城接过话。
众人齐齐翻了白眼。
“你看看老赵那吊儿郎当的样，怕不是被沈教授感化了。”林静走到床头柜前，拿起一个梨子啃得嘎嘎响。
“咳咳……”赵云澜刚清醒就听到自家处里这群熊孩子在吐槽自己，瞬间糟心得很。
“赵处你醒了，我去叫医生！”林静两脚一抹油，溜了，走之前还不忘顺走两个梨。
赵云澜环顾了四周，没发现沈巍的身影，问道：“沈巍呢？”
郭长城一愣，猜测道：“沈教授？应该在上课吧？要联系他吗？”
祝红疑惑地扫了几眼赵云澜，说：“你晕倒在公园门口的治安亭，某位好心市民送来医院的，你可别告诉我，这位好心市民是沈巍啊。要真是这样，他还真指不定在搞什么阴谋。”
“咳咳，你们怎么都在这儿？”赵云澜坐起身，瞥见床头柜的梨，有心想转移话题，控诉道：“你们这买来探病的，倒是被自己啃个精光，合适么？我平时怎么对你们的，天天早餐精细地伺候着，你们呢！”
“你说的精细的早餐是食堂里的包子馒头和豆浆吗？还有啊，这不是我们买的，我们刚刚接了通知，打算过来看一眼就去上班的。”祝红哼了一声。
“行了，我有数了，我这没什么事，你们快去上班吧。等等，小郭，你上回说夏局让我不要插手沈巍的案子，当时有说为什么吗？”
听到这话，准备出门的祝红回头看了眼赵云澜，看到他拿起一个梨在手里把玩，像是在思索什么，无意识地随口一问。
郭长城咳了一声，站直了身体，一板一眼回道：“你回去告诉你们处长，这事不归他管了，给我好好消停几天，先把身体养好了。”
旁边祝红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，说：“能不能好好说话了？”
郭长城一嘟嘴，揉了揉鸟窝似的头发，委屈道：“夏局说的啊。”
眼看祝红又要开掐，赵云澜赶紧打断道：“行行行了，你俩也别站门口闲扯了，回局里帮忙去吧，接下来有一场硬战要打。”
医院住院部篮球场附近的长椅上，坐着一位年轻人，他左胳膊绑着纱带，身上的衬衫不知道去哪里蹭了灰，也皱巴巴的，样子狼狈极了，但当他抬头的时候，温润而内敛，让你好像忽略了他走过来的路上的满身尘土。
但经历之所以为经历，是很难消磨掉的。哪怕行万水千山，见过花开之繁重，尝过情深意重的酒。最沉重的难忘不是时时刻刻挂着的，而是在不经意的每个瞬间，借机钻出一条缝，最后汹涌而至。
一个灰衣男子坐到他的旁边，打断了他的深思。
“沈教授。”
沈巍略一点头，把自己那点情绪胡乱打包塞回心里的角落。
“有人来让我告诉你，你已经踩线了，收着点脚，可千万别乱动。不然像这几天这样的事情，还会有很多，很多。”灰衣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。
沈巍笑了一下，终于正视了灰衣男子，不知道是不是教授当久了，居然语气温和地回道：“回去告诉那个人，最先踩线的人是他。有我在一日，就不会让他如意的。”
灰衣男子劝道：“沈教授，拿着大把钱，过自己的日子，好好活着不好吗？”
“有些事情，总要有人去做的。不是我，也会有别人。”
沈巍太年轻了，气质看起来也无害，但他笃定地说出这话时，哪怕他微笑着，温温柔柔，却拥有着某种无限的力量，就算把他的骨头都拆了，把骨头挫成灰，也仍然存在着的不可磨灭的强大。
灰衣男子见劝说未果，咂了咂嘴，站起来走了，走到一半，又折回来，他看着沈巍似是下了什么决心，沉声地说：“二件事，一沈老先生并没有将您置于死地的意思，二您的敌人另有其人。”
沈巍不自觉站了起来，灰衣男子却不再多说，搓了搓手臂，踩着晨光离开了。
有很多渺小的人在为某一种巨大的改变在做努力，但力量实在太小啦，即使胜利，他们在茫茫人海里，直到最后，都不被知道姓名。
但这些不值一提的努力，真让人心生希望啊。
沈巍后知后觉摊开手，像是想接住这新鲜的阳光。
“沈巍。”
沈巍收回手，嗯了一声。
赵云澜走到他面前，凑到他耳边说：“我是来谢谢你这位热心市民的。”
沈巍后退了半步，离赵云澜远了点，才回道：“赵处长客气了，举手之劳。”
赵云澜并没有打算放过他，又逼近了点，问道：“沈教授为什么不敢跟人说是你救了我。”
沈巍眨了眨眼睛，再次后退了小半步，说：“热心市民可比沈巍听起来好太多了。”
这话没头没尾的，一般别人也听不懂，但赵云澜把这话在心里过了几遍，沈巍这个人哪怕长大了，骨子里的很多习惯和心态，还是缩小版的，他好像停在那个夏天里，从此再也没有长过。
想起来那个白衣少年，赵云澜无名火熄了点，缓和了语气说道：“这句话，说一次就够了。在我这里，沈巍就是沈巍，不是什么热心市民和路人。”
一时间万千思绪，沈巍长长的睫毛颤抖着，他蜷了蜷手指，张了张嘴想问什么，却又不知想起来什么，最终他只是把手收回裤兜里。
沈巍，你甚至不如少年时的一半勇敢。
赵云澜又往前靠近了点，刚刚从年少的那场旧梦里醒过来，被沈巍戳得心里头软软的，声音里就不自觉带出了点无奈：“小巍，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，你听不懂我刚刚的意思？”